新舊耶教在香港可說最有勢力。論信徒之眾,數一數二。信徒當中,又不乏中產專業、大學師生者,在社會佔著高位的,亦十分常見。加上社會上有無數以基督信念營運的無數學校、醫院、服務機構、志願團體‥‥‥基督教的社會影響力,實在眾教之上。而這個宗教的核心價值觀,也必然日積月累地滲透這個社會。今日的主流教會,無一不是叫你要包容、和平,教你要愛你的鄰人,甚至愛你的仇敵。如果他打你的右臉,你要連左臉也給他打。
在基督教的氛圍中,我們同沾一種彷彿會神聖發光的泛愛主義。教會學校會告訴學生,耶穌到了最後,也是反對暴力的。羅馬的衛兵來到,他也是束手就擒,沒有動刀動槍‥‥‥這套具宗教感的泛愛主義發展到最後,就是我們會持負面態度看待一切激烈的言行、甚至思想。
父母會搖頭晃腦地說:「社民連三子(當年還未解散)在議會裡擲蕉、年青人在街上衝鐵馬,我怎麼教我的小孩?」自稱信耶穌的泛民議員(例如黃成智),又會譴責議員講粗口、掃場。信耶穌的政府高官也會說:「你們如此辱罵官員,是『言語暴力』。」
我們整個社會都是如此。任何激烈的行動和言辭,都被視作有違良俗。知識分子皈依此教者,亦不是少數。他們叫你凡事忍耐,要包容,要愛你的敵人。所以,大陸的「同胞」怎麼怎樣,我們彼此忍讓一下就是了。這就是基督教所帶給我們的泛愛主義。
誠然,任何正常人都是厭惡暴力。然而,我們卻不能因此將暴力和激烈統統視為邪惡,然後姑息我們身旁發生的邪惡。我們社會接受的基督教影響,是那個被納入羅馬統治體系以後的基督教。因此,宗教信徒,互為影響,催生了一個空談愛與和平,卻對身旁邪惡姑息退讓的保守社會。
出於羅馬政府的維穩需要
帝國時期的羅馬政府要管太多民族,所以也要維穩。被納為國教的基督教,當然無可避免成為一種宣揚順民意識形態的統治功具。當你詰問:我們要怎樣面對一個殺人如麻的強權、或是作惡多端的奸人?他們十成十會告訴你,「你要忍耐,不能用暴力來對抗暴力。因為上帝是不喜歡暴力的。這個世界是屬於撒旦的。所以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上帝在「以後」自然會公平審判他們。你要對上帝的國有盼望。」
基督徒常說要盼望天國。這句話就已隱含了天國永遠不會在人間出現的潛台詞。這種想法,在當今香港教徒之中絕對是主流。他們想的只是來世的天國,至於今世的邪惡,他們只鼓勵人們容忍、麻木、姑息。天國永遠都未來未來,永遠在未來、在來世。
天國在地上
然而,早期的基督教徒卻是一個由釋奴、窮病、政治犯組成的抗議宗教。他們組織嚴密、濟世行醫、財物共享。其相濡以沫的生活方式,頗有點共產主義的意味。他們追求的天國,是要實現在人間的天國。耶穌死後幾十年就成書的《啟示錄》幾乎就是對暴政的抗議之音。猶太人在公元前兩世紀至公元二世紀之間,發起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起義。他們的決心,可以在這歷史的小片段中看見:公元73年,一個在Masad的起義指揮官面對兵敗,卻寧願自殺,也不向羅馬投降。[1]
再者,翻開經教庭審查刪改了二千年的《聖經》,也尚且可以看見耶穌留下的許多激進足跡。在《新約》,固然有許多「愛與和平」的教晦。但是面對權金相腐的猶太教、殘暴不仁的統治階級,耶穌就不講「和平理性非暴力」。在聖殿掃場,固然是經典之作。在最後的晚餐,耶穌得知有鬼仔藏身於幫派當中,也深知羅馬政府很快要對他不利,於是提醒門徒:「但現在那有錢包或行李袋的,要帶著;沒有刀的,要賣掉他的衣服去買一把。[2]」
耶穌當然不是叫門徒拿刀子傷人。所以衛兵來要人的時候,門徒奮而割掉衛兵一隻耳朵,耶穌也立即制止。他要門徒帶刀,是為了方便他們日後逃走。刀子,是為了保護自己。以暴力來抵抗暴力,難道就不正當嗎?
在基督教草創之時,耶穌似乎從沒推出過一條「所有暴力都是惡」的天條。面對不公平的猶太教法令,他時常以身試法。對於社會的傳統,他更是嗤之以鼻尸。他可以無視禮教,跟一個撒瑪利亞的女人坐在井邊聊打水、聊永遠不渴的活泉,直指她有五個情夫之類。這些片段,在歷經二千年刪訂的《聖經》當中,竟然也是俯首可拾。可以想像,耶穌形象真實可能要比這些更為激進。
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
耶穌是否有顛覆羅馬的意圖,神學和政治理論界尚且還在爭論。但是從他的說話,已看出他認為需要將舊風俗、舊思想一掃而空。他已經立志,給自己一個立身處世的使命。
他說:
「你們不要想我來是叫地上太平。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3]」「我到地上來燃點烽火,我多麼盼望它已經燃燒起來了!……我告訴你們:我並不是帶來和平,而是帶來分裂。從今以後,五口之家將要分裂:三個跟兩個爭,兩個跟三個鬥。」[4]」
這樣的耶穌,跟教會給你談的耶穌,是不是很違和?因為聖經是徹底人造的東西,並沒有甚麼天命,經過二千年來不同政治力量的左右,自然充滿了矛盾。基督教草創時有著矛的精神。到它成為建制的一部份,它就只會提倡盾的精神。他們天天叫你不要激動、不要罵、不要罵‥‥‥不要搞革命。流毒至今,我們整個社會,都服鷹於一種失敗主義式的意識形態:一切激烈和暴力皆為惡。對於罪惡的人和事,先是容忍,然後姑息。到最後,扭曲到認為世上有權柄者,皆為上帝之旨意。
早期的基督教,那麼革命。舊日的共產黨,那麼熱血。然而兩者殊途同歸,都變成了它原先最想打倒的東西。兩者在今天合流,從歷史的脈絡來看,似乎只是故事中必然出現的一節。
老朽與少年
北宋改革家范仲淹曾上書禁中,力陳改革:「物久則弊,弊則應革。」一個國如是,一個宗教的氣質也如是,一個人也如是。東西擱久了,就自然要被革掉。陳獨秀在《敬告青年》[5]一文說到:「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中國和香港的人,都不願改變,不動社會人心的大手術。令人感覺良好的事,就讓它繼續行禮如議,直到世界末日。事情不動,它就腐,它就長蟲。雖然外表光鮮,但內裡已經壞死。
那麼,由誰去做這個手術?那自然不是那些沒有神沒有氣的,只懂風花雪月的。梁啟超有一傳世演講,題曰《中國少年說》,輯其一段,作此文結:
「‥‥‥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冤業也。制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 彼老朽者何足道,彼與此世界作別之日不遠矣,而我少年乃新來而與世界為緣。」[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