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2日 星期日
安裕:選戰風雲
【明報專訊】《選戰風雲》佐治古尼編導演集一身,我是特意不看影評走進電影院的。之前估計,佐治古尼想通過這部電影說明某種信息,以他的自由派作風,應該是鞭撻保守勢力,就像《Good Night and Good Luck》那樣了吧。前四十五分鐘我一直感覺良好——接連幾個切割大特寫,佐治古尼飾演的州長在台上的演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氣魄﹕你不同意我的觀點,你就不要來投我票好了,旨哉斯言——幕僚和他談到參議員湯遜的交換條件,是要當內閣成員,具體是要做國務卿。佐治古尼想了不到一秒就說﹕不可以,不要。大側光頭部特寫,額頭到下巴勾勒出一輪金光鑲邊。
事實是我錯了。任憑賣相如何好,原來都是有醜聞,接下來的是佐治古尼比誰都齷齪下作的選舉操作。
同期上演講述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胡佛的《J艾德格》。香港觀眾也許不熟悉胡佛,但應該很有興趣看里安納度狄卡比奧。但告訴你,焦點不在里安納度狄卡比奧,而是聯邦調查局局長的權力可以大得這樣駭人。感謝荷李活,兩部片你如果能夠一天之內看完、或一天一部接連看兩天,你會對一些人一些事豁然大悟,包括今天正鬧得如火如荼的香港特首選舉。
也許是電影光與影殘留在腦海久久不散的緣故,我是帶着《選戰風雲》和《J艾德格》的心情來到這個星期。唐英年的酒稅,梁振英的西九申報,特區政府新聞處一夜之間兩度發出新聞稿,為唐梁這兩位早已不在特區政府和行政會議的前官員作出所謂澄清和說明。醜聞,澄清,機密資料的掌握,使我在星期三夜裏想起這兩部電影。到今天,醜聞幾乎是這次特首選舉的唯一賣點而不是政綱,我不信關心香港未來五年或十年走向的巿民不會對政綱有興趣,但事實是政綱無足道,說了等於沒說。香港巿民是抱着看戲的心情作壁上觀,如練乙錚先生的板塊論所言,這次是兩個不同板塊的對決。如果用這一框架來檢視,就會得出另一重旨趣,今年是香港富如傾國巨人的枱下角力。香港人八卦好哄,兩個小孩街上廝打都有人圍觀,何况兩個代表不同勢力的政治人?
醜聞成為選舉主題不是很遙遠的事,一九八四年美國民主黨初選,科羅拉多州參議員哈特(Gary Hart)出馬角逐,年輕英俊有活力,比起今天的唐梁都雄姿英發得多。那年,哈特在民主黨初選輸給蒙代爾,大選之日,在任的共和黨總統列根狂勝,比分是五十個州之中列根勝出四十九個,蒙代爾只在家鄉明尼蘇達扳回一城,不致剝光豬收場。選後有分析說,如果民主黨派哈特出戰,他比列根年輕二十幾歲,對青年族群有訴求力,倒過來可能爆出小冷門。一九八八年,哈特再出馬,初選未過就爆出他有婚外情,還是有相有真相的那種人證物證俱在。當年在列根的總保守主義熏陶下,白種人新教徒成為道德價值主體代言人,哪會嚥得下政治人物沾葷,哈特一夜之間便蔫了。自始之後,醜聞變成選舉大議題,無堅不摧,無人不破;小布殊能力不濟都一再過關,便是因為他和太太羅拉情比金堅的好男人形象。
充斥舶來品式醜聞傳說
今年香港特首選舉充斥着這種舶來品式醜聞傳說,誠然,從政者必須持有道德人格甚至高於政治人格,即是說,一個道德了無瑕疵的參選人,比起道德水平爾爾但能力特佳的都佔優。因為人們篤信一個人若連自己內務都一塌胡塗,無以齊家,哪何以治國平天下。這種儒教文化帶來的是追求迹近聖人的政治人物,中西俱是,無一例外。不過,自從克林頓與見習生萊溫斯基有染事件之後,這種醜聞政治顯露了一種令人詫異的走向。佐治古尼在《選戰風雲》飾演的州長莫里斯,最後被人得悉他和見習生有性關係,迫簽城下盟,踢走智囊頭頭換人;銀幕下的佐治古尼的民主黨左派身分在此已然露底,電影是對中間偏右的克林頓不滿折射。佐治古尼通過片中莫里斯州長的婚外情來指桑罵槐,以泛道德主義報復克林頓。
可是,現實世界的克林頓好色但能力非凡,他能夠走出萊溫斯基事件的打擊,因為他採取截然不同的應對之道。檢察官斯塔爾有關萊溫斯基案的調查報告,露骨程度堪比色情文學,但也抓不到克林頓痛腳,原因是克林頓以陽光政策應對,公開承認和萊溫斯基有染;儘管克林頓說口交不同於性交無異是強辯,但得到民心的是他畢竟認了。
克林頓的危機處理令他敗部復活,保住了白宮寶座,離任之年,美國有人提出修憲,建議總統可以延長一任共三任十二年,背景是克林頓任內實現美國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長的繁榮期,製造大量就業職位,科網年代令美國人抬頭挺胸。我們記得九十年代的互聯網崛起,無線電話人人一部的亢奮,儘管科網其後爆破,但虛擬工業引起的激情至今仍然衝擊世界,與克林頓處理萊溫斯基事件的曝於天下的做法,成為產業經濟和選舉政治的遺產(legacy)。
克林頓留下的政治遺產
時移勢易,道德價值的嬗變帶來觀感的歧異,佐治古尼在《選舉風雲》對莫理斯州長的敲打,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對克林頓全身而退的不忿。然而即便如此又能怎樣,美國社會的確在萊溫斯基事件後蛻變,桃色醜聞的衝擊不致大得嚇人,只怕當事人不肯光明正大出來承認。同樣,涉及有形或無形利益的政治醜聞,也因為各種鋪墊而殺傷力大減。我說的鋪墊,是從架構上有着各式各樣的防備,罪責不是由下屬頂便是由旁人接,再也不可能重現水門事件式的總統犯罪——何須解散大陪審團,只消在程序上纏繞,日子自然溜走,待驚覺抬頭時已是百年身。
然而這一切桃色醜聞或金錢公權力醜聞都有一個來源,廣東俗話有云,「冇鬼就死唔到人」,此之謂也。因此,若是把《選舉風雲》視為上集,《J艾德格》就是必看的下集。兩部合一,才會明白選舉政治的前世今生,政圈醜聞的前文後理。平情而論,《J艾德格》片名譯法在美國的巿場大於香港多焉。J艾德格是胡佛的名字,全名是John Edgar Hoover,他是聯邦調查局(F.B.I.)局長,從一九三五年一直做到一九七二年五月二日死的那天。任期從小羅斯福到尼克遜前後六任總統,期內經歷大蕭條、第二次世界大戰、韓戰、越戰;親眼看到美蘇合力打敗納粹,也看到美蘇在冷戰年代的武裝到牙齒,看到尼克遜到訪紅色中國,沒有一個美國在任官員可以涵蓋如此廣袤的人世間。
胡佛是美國社會暗無天日的代號,是豬玀的代名詞。旅美作家劉大任寫道,小兒子自長春藤名牌大學畢業後說想去聯邦調查局工作,劉大任妻子一聽,臉都發白,因為在六十年代去美國念書的劉家二老知道,那時的聯邦調查局跟蹤監視學生運動,用劉大任的話來說,是「豬玀中的豬玀」。簡而言之,胡佛用他從聯邦調查局局長賦予的公權力,掌握了美國所人的秘密,包括國會議員甚至總統的。因此,美國總統只能做八年而聯邦調查局局長可以一當就當了三十七年。
胡佛手握機密敲榨
說得淺白一點,胡佛通過聯邦調查局控制了主要官員的書信來往或電話通話紀錄,從而得其所哉,包括他要一力清除的「共產黨及其同路人」,以及對社會上的「異類族群」即同性戀者及工人組織;另一便是任何針對他的政治人物。事實上,一九五二年總統大選,胡佛便通過聯邦調查局散播候選人斯蒂芬森是同性戀的消息,打擊選情。三任民主黨總統杜魯門、甘迺迪、詹森都想把他搞下台,同樣鎩羽而回,無疾而終。因為他在國會裏可以控制一切,史家推測,除了投其所好大搞反共白色恐怖,便是胡佛也掌握了國會議員的個人機密。這種說法也許會有人爭論,但事實是胡佛去世之後,美國就修訂了聯邦調查局局長任期,最長不得超過十年,明顯是針對胡佛一人獨大,無法無天的狀况。
如今天下,資訊高於一切,《選戰風雲》佐治古尼強悍卻敵不住黑材料在人手上,只得俯首稱臣;胡佛手握達官貴人的各樣秘密,沒有人敢動他一條汗毛,什麼權力制衡原來都是云乎哉。下筆之時,無綫電視新聞頭條是梁振英大聲疾呼政府應公開所有西九有關資訊,我心忖這便是選舉政治。工作犯錯,緋聞渲染,利益衝突的質疑,資料發放和掌控;台上和台下,美國和香港,環球同此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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