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詩壇的一樁疑案

　　 清初，廣東詩人陳恭尹（1631～1700）有《讀秦紀》詩雲:“謗聲易弭怨難除，秦法雖嚴亦甚疏。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以圯上老人授張良《太公兵法》故事，譏刺秦始皇焚書坑儒而百密一疏，終於使得張良能夠在農民大起義中輔助劉邦，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與群雄合力推翻了秦皇朝。此詩頗為當代選家所青睞，允稱佳構。然亦有嚴加訶詆者。

　　錢仲聯編選的《明清詩精選》（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收錄了明代袁宏道（1568～1610）的《經下邳》，詩雲:“諸儒坑盡一身餘，始覺秦家網目疏。枉把六經灰火底，橋邊猶有未燒書。”編者引陳詩與之比較，並毫不客氣地批評道:《讀秦紀》“竟是竊取中郎（即袁宏道）之作，恭尹為嶺南三大家之一，不知何以不檢乃爾?”果真如此，倘若人死有靈，袁宏道當向閻王爺狀告陳恭尹侵犯著作權了。不過，這場筆墨官司袁宏道未必能勝訴。且看—— —

　　杜貴晨選注的《明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收錄了另一廣東詩人邱浚的《詠史》，詩雲:“萬人叢裏擊龍車（指張良使力士狙擊秦始皇事），說道民愚卻不愚。編簡總成灰燼 未？圯橋猶有未燒書。”注者亦引袁宏道《經下邳》作比較，直斥袁詩“幾乎可以看作偷套本篇。”這就好像是一樁連環剽竊案了!事情還不止此，再看——

　　元代韋居安《梅 詩話》卷中（見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篇》、中華書局1983年版）收錄了南宋蕭立之（1250進士，生卒年月不詳）的《詠秦》，詩雲:“燔經初意欲民愚，民果俱疑國未墟。無奈有人愚不得，夜思黃石讀兵書。”邱浚的《詠史》是否仿佛似之?

　　現在再回頭談陳恭尹的《讀秦紀》。陳永正選注的《嶺南歷代詩選》（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收錄此詩，在注釋“夜半”二句中指出:“二語本邱浚‘更笑遺篇灰燼後，圯橋猶有未焚書’之意，易‘人間’一詞，筆力更重。”然而“人間”一詞或亦有所本。南宋陳孚（1240～1303）《博浪沙》詩雲:“一擊車中膽氣豪，祖龍社稷已驚搖。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民間鐵未銷?”“民間”與“人間”意略同。還有，陳詩、袁詩、丘詩、蕭詩立意、構思、章法與此詩大致相類。不過一則抨擊秦始皇焚書坑儒;一則抨擊秦始皇收天下兵器鑄為十二金人。都是說:書是燒不盡的，鐵是銷不盡的，專制主義的暴力統治終究壓制不了人民的反抗，反而招致秦王朝的迅速傾覆!

　　記得前人說過剽竊有兩種手法:一是偷句，一是偷意。偷句易被識破，偷意顯得更為隱蔽巧妙。又記得有位詩人說過:“得句疑人有。”作詩與前人偶合的情況也是有的。但偶合太多就難以成其為“偶”了，不免令人生疑。似這一樁詩壇疑案不知如何定讞，願質諸高明。

　　作者: 葉章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