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4日 星期六

紅眼: 我透明,而他們顏色鮮明


【明報專訊】編按﹕此文寫於上周五晚上
華燈初上,從基隆路轉入忠孝東路四段,市政府一帶的交通完全病癱,似是除夕返鄉潮提早了整整一周降臨。
車尾紅暈密密朝着前方爬行,因為大塞車,耀目的紅燈都安靜守候着,但只要扭開收音機即聽到沸騰的選前分析與藍綠對罵,便懂得這份靜默其實已按捺不住總統大選的躁動。
這天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台北車站禁止計程車駛入,突然冒出的巡警彷彿從不遠處凱達格蘭大道的總統府蔓延過來,有種預示了台灣要有什麼颱風來臨的迹象。
台灣朋友開玩笑,說是誰都隱隱覺得明天多半有槍擊事件。
昨晚我們還在台北見過面,如今他已人在高雄,準備明天投馬英九一票。
是的,過年前一個星期他提早回鄉,凱達格蘭大道有群情洶湧的選前造勢晚會,翌日台灣要選他們的新總統。

往返台北的人潮遠比聖誕或新年來得熱鬧,那不常見的規矩步伐,擁擠間的一點兒距離卻流露出一種平時趕着回鄉過年所沒有的莊嚴,這倉卒數天的往來,有神聖的驅力。這恐怕是生於香港的我自小無法體悟到的心情,我們雖有數十萬人上街,但從沒有數百萬人去投票。如同我的朋友所稱,過年是一件家事,投票可是一件國家大事。聽了這句,我暗自咀嚼所謂國家大事的深義,別人在長久的政治敏感年代尚維持着健康的國家意識,我們回歸祖國眨眼十數年,那些年的小孩,明年差不多都要考大學,但大事仍沒有我們的份。

近日同窗飯後話題大抵離不開蔡英文還是馬英九,甚至兩個都不投,棄而支持第三勢力,說是對政局不堪的表態一種。台灣男生有個打不開的潘朵拉盒子叫兵役,無論文青不文青,80後還是七年生,在高雄當兵還是金門當兵,這話題一打開不講大半天是不罷休的,使沒有當過兵亦沒機會當兵的我大呼無癮,只能靜靜喝着悶茶似是胯下跟他們相比少了幾両,連喝茶的動作都忽然有點娘娘腔。而比兵役這個禁忌之盒更加使我尷尬的是,他們有自己的一票,而我從沒有享受過這個權利,我一直期待,但不曾對誰大聲叫喊過﹕「這個人,是我的總統候選人。」

從心裏擠出來的那份酸澀,是真切被閹割者說不出的羡妒。對於香港的不了解,使台灣人偶爾便會踢到我的下陰,雖不含敵意,說是不痛絕對是假的。比如說,旅居台灣初期,研究所的同窗、家庭理髮店的阿姨跟我家樓下的便利店店員,都驚訝於我能夠閱讀繁體字。他們懂得我國語不佳,卻也以為,香港既回歸祖國必定已被簡體字馴服。我回應了數遍,因答得太多便懶得再重複解釋,只微笑不語,後來返港看到國際機場的餐廳大部分都已換上簡體字餐牌,方明白便利店店員不是無知,而是未卜先知。再有人問,我笑得已不理直氣壯,只能暗自苦笑。

從心裏擠出酸澀羡妒

而對於投票一事,便利店店員更加妙語連珠,叫我招架不來。問到他是否要請兩天假期回屏東投票,他愕然看着我似覺得我是幼稚的西元前古人:「這是必然的嘛,我怎麼不回去投票?」然後他恍然一笑,拍拍我肩原諒了我的無知:「對啊,你們香港現在是共產黨的嘛,所以你們已經沒有投票這回事對不對?」要我答不對,或是對?有與沒有,難道能夠介乎在對與不對之間這麼詭異嗎?我怕一輩子都會記得他那深表理解的表情。他錯,但我居然說不出他錯在什麼地方,沒此厚顏。我總不能拿立法會選舉跟他們相提並論,他們不止有立委,連里長都有。

再說,台灣總統大選真是將一個留學生的孤獨心情揭露無遺,我意思不是指他們要回鄉投票這事情,也不是指他們有不少人因為藍綠立場問題要召開家庭會議這事情。另一個朋友說,其實自己對投票沒什麼興趣,貫徹一般80後孕育自物質盛世底下的政治冷感,但票不得不投,政局的壓力他沒感覺,但家裏有。兩個月之前某頓住家飯吃到中途,他老爸便突然探其口風要投哪一邊,如果不投票,好像真的不能再回家吃飯要跪玻璃似的。

國家大事是家事一部分

剛才說國家大事重於家事,卻又其實,國家大事正是家事的一部分,反過來是無數人的家事支撐着一件國家大事,國家一詞,以至家國天下的理念,在這裏我感受得到。聞說,在台灣普遍都是一個家庭一個顏色,父母是藍的,即使女兒要換色大抵都要暪着偷偷進行,唱反調輕則被指摘為亂投票,重則葬送台灣前路。

在經濟不景氣與海峽政局仍不明朗的今日,我能理解台灣人大都對政治漸漸灰心,但對於投票,最基本的民主精神,卻極之上心。他們對台灣有份堅硬的責任心,他們始終相信未來都掌握在他們自己手裏。那便是沒多少個香港人真心愛港,而台灣人總是台得可愛的原因。此刻的孤獨心情,像是在童話故事裏似曾相識的。不正是被父母拋棄的孤兒於下雪天獨於街上蹓躂,隔着玻璃窗凝望別人一家三口歡樂享用聖誕大餐那牙癢癢的心情?

我透明,而他們顏色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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